初恋的自行车
第63期
讲故事/七月
编 辑/廿芭
千叶树/点蓝字请关注
氾水镇最有名的六角亭,就在运河边上,芦氾路和运河堤咬成一个丁字。
唐文的理想就是能骑着自己买来的自行车,绕过六角亭,从丁字路头的陡坡直冲下来,中途的食品公司芦氾桥农电站二布厂,就像电影的一格,飞快地闪过去,直到最东头的布厂大门口,他来个漂亮的急刹车,对书包架上坐着的叶晓玲同学说,“到啦!你进去吧。”
叶晓玲同学是初二那年从外地转学来他们班的。
她扎着马尾巴,背着黄的泛白的军用书包,骑着旧的银灰色自行车。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,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,唐文忽然就喜欢上她了。每天都想,想得难受。
唐文总是忍不住要有意无意地瞄她一眼。听到和她有关的话,就立刻集中了注意力。
他甚至还故意要求值日,留下来打扫卫生,拖到最后一个放学,好去看看她的学桌里,有没有落下什么,哪怕是一个她写过字的小纸片。
02
唐文始终没有勇气和她说话。
怎么办呢?他决定学骑车,说不定可以在路上碰到她,摁一下铃,打个招呼多好。
唐文把学车的想法,郑重地跟父亲提出来,父亲的回答是两个字:狗屁。
因为从家走到学校也就是五六分钟。
快暑假了,叶晓玲同学的座位忽然就空了。
一打听说是得了肺结核,休学了。
期末考试这天一早,唐文忽然在车棚里看见了她的自行车,一口气奔到教室,她真的在位子上!
最后一门考完,唐文偷偷跟在她身后,看她走到车棚开锁推车,就鼓足勇气冲着她的马尾巴说:“你真的不来上学了啊?”
她吓了一跳,转过头来看他,马上脸就红了:“你问我这个干什么呀?”
很多年以后,唐文还记得她当时吃惊又羞涩的表情。
03
暑假的时候,唐文缠着小阿爷,央求他到芦氾路上教他骑车。
小阿爷当然不知道,叶晓玲同学和她小姨就住在路东头布厂的职工宿舍里。
唐文的心思明显不在学骑车上,连续两个星期了,他始终不敢自己骑。
小阿爷说算了,你这个胆小鬼。
唐文只好自己推着笨拙的长征牌自行车,在空荡冷清的芦氾路上,走过来走过去,走过来走过去。
唐文开始留意起,每一个由远而近从他身边路过的女孩子,他觉得每一个女孩子都有点儿像她。
04
这一天,在坡上,唐文很意外地碰见叶晓玲同学了。
叶晓玲同学坐在她小姨的车后面,印着紫色小花的连衣裙摆在风里飘着。
唐文刚喂了一声,她们就冲下坡子了。
他顿时慌了,急出满头大汗。
唐文扶稳车子,一只脚踩上脚踏板,一只脚在地上荡着,噌地一下甩腿坐上去,居然没倒!
自行车沿着陡坡直冲而下,风贴着脸颊刷过去,呼呼地响,到厂门口时他满头满脸的汗早干了。
还好,他看见她扶着车子,扭过脸去看她小姨在传达室打电话。
唐文一个急刹,整个人和车子扑倒了,十分狼狈地站起来。
他鼓足勇气,觉得自己像个发起冲锋的战士,勇敢地喊住她。
她却一点儿也没吃惊,安静地笑着望住唐文,好象昨天才见过面一样。
他说:“真巧,碰见你啦!”
她的眼睛会说话,看着他,一边用手揿车铃玩一边问:“你来找人呀?”
他马上答是啊,又马上反悔说:“不是不是,我是碰巧路过这儿。”
就那样站了一会,他不说话,她也不开口。
四周特别安静,他听见自己的心砰砰地跳,时间过得真慢。
她小姨喊她了,她看他一下,轻声说那我走了,就和她小姨走到厂里面去了。
厂门吱呀呀地关起来,唐文开始感到胸闷,气喘不上来。
整个夏天,唐文固执地认为她的小姨,是世界上最可恨的人。
这个夏天,唐文的收获,就是学会了骑自行车。
小阿爷很吃惊,说他是活见鬼了。
唐文却难过地笑了,心里话,我没有见鬼,我只是见到了一个姑娘。
05
随后的三年里,唐文因为中考落榜,最后只读了个扬州的一家中专学校,心情一直低落,也断绝了和所有老同学的往来,可始终不能忘了她。
寒暑假里,碰到父亲出差,唐文就骑了他的自行车出来,假装若无其事地在芦氾路上转圈,却又害怕真的遇上她。
唐文从家里翻出空白的旧账簿,给她写信。
他说叶晓玲同学,你好啊,很久不见了,你过的好吗?
他告诉她遇见的事情,碰见的人,想象她的每一天是怎么度过的。
他还说,叶晓玲同学,我想念你呢,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啊。
唐文写满了厚厚的两大本,可不晓得往哪儿寄,直到毕业后应聘到了布厂上班。
06
那天在去饭堂的路上,一眼看见叶晓玲同学迎面走过来,唐文的心里像有一群小鹿要蹦出来,紧张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,光是挠着头,一个劲地傻笑。
天呐,她居然也来这里上班了!
这个上千人的厂子,实在太大了,可他却觉得到处都是她的影子。
几天后唐文写了信寄到厂里,告诉她:
我喜欢你,我一直就很喜欢你。
过了几天,她来他的办公室,他们第一次说了那么多的话,她只提信的事。
看她要走了,他慌慌张张地问她:
你收到信了吗?
她嫣然笑着走了。
接下来的几天里,唐文有意无意去她在的车间转了,又去了食堂和女工宿舍附近晃悠,就是碰不到她了。
后来才听说,她请了病假,回到遥远的乡下养病去了。
唐文去镇里文化站的图书室,抄来一些治疗肺结核的药方,可又怕她以为他害怕或者嫌弃她的病。
唐文终于厚着脸皮很冒失地,请求她同车间的小马带他去她家看看她。
他们骑了很远的凹凸不平的土路,才找到了她在村子里的家。
她一直和小马说着话,偶尔看他一眼。
他插不上嘴,就老是看着她家东边的小竹林。
回来的路上,月亮升起来了,是又大又白的一轮满月。
07
叶晓玲回到厂里上班了,他们终于开始约会了。
夏夜里,月明星稀,光华从哗哗作响的槐树的枝叶间倾泻下来,明净透彻,像她的目光。
自行车就架在芦氾路边上,钢圈反射着过往车辆的灯光,飘忽温暖。
很快唐文开始担心了,她始终认为他是心血来潮,说他还太小,太不现实。
她担心他的父母一定会反对的。
她说对了。他的父母知道了他们在约会,也了解到她的病情。
在当时的农村,这是一种听上去比较麻烦的顽疾。
唐文信誓旦旦地跟父亲说,我自己挣钱给她看,我不怕麻烦。
父亲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,他坚持说,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。
火冒三丈的父亲,从床上一跃而起,随手砸过来床头柜上的白瓷杯,喝斥道:
翅膀拐子硬了,长本事了,好啊,那你就滚吧,不要再在这个家里。
白瓷杯碎了一地,唐文满脸是泪,走到院子里,雨下得特别大,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,就那么呆站着淋着雨。
唐文拒绝了拉他进屋的母亲,夺下她给他撑着的伞,踢到院子里的大缸前。
第二天唐文忍着发热头痛,把父亲送他的自行车还给他,自己走到厂里上班。
科长说你还是先回去吧,在家等通知。他惊讶科长为什么这么说。回去问你老子吧,科长拍拍他的肩膀,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。
19岁的青年,能拿这个世界怎么办呢?
接下来的一个月里,唐文几乎彻底崩溃了。
08
两个月后,唐文骑着自己新买的自行车,去邻乡的邮政所报到。
叶晓玲同学的家就在这个偏僻的乡村里。
秋天的运河堤平坦干净,唐文感觉自己就像在运河里缓缓漂流的小船,河道宽阔,水深无底。
在人生的最初,他纵身跃入生活的河流里,劈头盖脸裹挟了他的,是无边的无助茫然,孤单落寞。
20多年过去了,人生中最初的这段恋情,就像一根刺,深深地扎在唐文的心里。
唐文觉得自己还欠着叶晓玲同学一声对不起。
有一回,年迈的父亲和他闲聊,忽然叹了口气说,爸爸对不住你啊,其实小叶是个好姑娘。
父亲这么说,大概是因为这么多年来,唐文一直磕磕碰碰地,过得不算幸福。
这句话让唐文的心口发酸,他忍了一会儿,到底还是站起身,躲进里屋去,眼泪忍不住地流了下来。
可是许多事,发生了,过去了,就再也不能重新来过。
就像唐文的自行车,陪他走过那么多的路,跨过那么多的桥;陪他把无数的黑夜,送到了天明,终于还是破旧锈蚀了,再也跑不动了。
他又如何能够阻挡,初恋的自行车,和他的别离!
2016-5-1
你我的故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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氾水札记 15